采菽(2/2)

狐逑:“我问的不是这个。你难道……下定决心要跟一个你不可能真的爱上的人成婚么?你决定要为了晋国,牺牲这么多东西么?”

舒呆住了。

狐逑抬起眼来:“宫之省跟我聊过很多,聊过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。聊了很多你小时候的性格,聊了很多你小时候喜欢的事情。我也知道……这几年,你性格变了很多,但你有必要让自己……对不起,或许是我矫情了,你已经做好了所有的选择,倒也轮不到我在这儿说什么。”

他低下头去,抚着额头,神情感觉很挣扎:“是……我有时候虽然纵观历史,纵观一切,好像所有人都把你的每个决定放在‘晋国的未来’上去考量——我就觉得很奇怪,我就觉得他们好像是瞎的。难道他们看不见你的表情么?看不见你的犹豫和咬牙决定么?难道就没人想一想你么?所有人都认为一国重于一人,但这根本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,而是所有人都觉得……你就该被忽视。”

狐逑说了一大段,忍不住吐出气来,舒坐在他对面,他低着头,没看到她肩膀微微颤抖,没看到舒茫然且隐隐崩溃的神色。

狐逑抓了抓头发:“大家都好似对晋王这个位置有了个标准,就连宫家两个人,从你出生就认识你,却还会心底忍不住对你有些比较。我理解他们的心态,可你跟我说过她是谁——她的经历你不可能有,她的磨砺你也没经历过,为什么……非要比较不可么?别人比较也就算了,你自己也在比较!你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审视自己,对比自己,每时每刻都会在想那个晋王会怎么做,而你能不能这么做——”

他早有很多话想说,一股脑说出来,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吸鼻子的声音。

狐逑一惊,他猛地抬起头来,却看到舒别过脸,站起身来,背着手面对着屏风上悬挂的地图,只留后背给他。她似乎吞咽几下,想要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:“没有。我……我……”

她却有些压不住声音了:“这事儿没有……没有你说的那样。我只是有时候很恐慌,我只是有时候觉得我承担不来。我生怕做过每一个细小的决定,我怕我自己从她手中接过,却把晋国带入……绝境。”

她低头,将脸埋进手掌里。

狐逑挣扎要起身,她却吸了吸鼻子:“你坐着,别过来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只是很害怕。但谁也不能平复我的恐惧,只有我自己。谁也不能帮我,只有我自己。我好羡慕、甚至嫉妒楚王。或许天底下所有的王都深深怀着这种恐惧,但唯有他有真正可以相伴的人。唯有他可以安心。他的每一晚的睡梦……在天下列国的王之中,都算最深熟的吧。”

狐逑:“或许我……我也可以让你安心。”

他这句话没有过心,只是忍不住说出口。

舒回答的也没有多想:“不……大球,你是我很好的朋友。但……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,拥有一个亲密无间,且对外无牵无挂,全心全意——而且强大理智的人相伴的。那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幸运,我也不认为我有。”

狐逑缓缓低下头去,他确实……也不认为自己如今能成为被舒安心的人。他勉力扯了扯嘴角:“只是……你与蓝田君,如果真的日后成婚,她说不定会控制宫廷,而且你还可能暴露——”

舒转过头来:“暴露?暴露什么?”

狐逑一惊,他想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。

舒眼角还微微泛红,但神情更多的是吃惊:“你想说的是什么?”

舒瞪圆了眼睛,她猛地反应过来,直直的看向狐逑,狐逑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解释。

舒眉毛沉下去,她收起了脸上吃惊的表情,低声道: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
狐逑苦笑:“……这件事,并不难猜。我想,或许不止我一个人知道。师相应该也可能知道。”

舒:“两年前就知道了?”

狐逑缓缓点头。

舒神情有些恍惚,她背着手踱了踱步子,转脸看他:“那……那你竟然还愿意来与我做朋友?你没把这样大的事儿告诉你兄长?还有师泷,你们就不怕身份暴露,我会害了——”

狐逑:“我们不会让这事儿暴露的。更何况这如何暴露?我们会一口咬定晋王就是男子,以后,那些传言都是可笑的构陷。我们一定会守住这件事的。”

舒茫然的看着房梁:“可是……难道你们不会觉得晋国无望么?早已无子嗣,直系的血脉只剩下我一个……”

狐逑:“怎么能叫无子嗣,你难道不是淳任余的子嗣?男女又有何关系,天下百姓或许心里不能接受,我们却觉得这事并没有那么让人吃惊。事实并没有改变。”

舒低头,将目光汇聚在他脸上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,又笑了:“嗯。我知道了。”

狐逑伸出手去,神情有些紧张:“你、你不会因为知道我知晓这件事了,所以就不……不再跟我喝酒了吧?”

舒莞尔:“那叫跟你喝酒?那是我喝酒你看着。自然不会变,我确实……也就能跟你说说这些。也就只有你——会看见我了。”

她自己大概不知道她微微笑起来的时候,明明弧度与白日的笑容无异,却眼眸闪烁,鼻子轻轻一皱,多的全是狐逑最熟悉的她的神色,是那个会在低矮的土屋里跟她分食点心,舔着手指笑起来的舒。

他伸着手,她早习惯像男子一样跟旁人相处,伸手捏了捏狐逑的手指,笑道:“想几年前这只手还不是这种触感——”

狐逑却用力反握住她的手:“我相信你,靠自己也可以让自己不再恐惧。你会有一天不再害怕的。”

舒动了动手指,笑起来:“好,我知道了。我也不会只有恐惧,也有庆幸,我遇到的人,都那么温柔。”

而在千里之外大梁城,辛翳捏着牍板,闯入了南河斜靠午睡的隔间,道:“她在四处招揽人马!我根本没听到白矢被处死的消息,现在又是蓝田君嫁入晋国了!收了这两位武将,之后晋国才真是如虎添翼。以前我还不信,现在我信了——她绝对是打算南下进攻楚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