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泉(2/2)
可立刻他就反应过来,大漆并不会这样浮在水上,也没有这样恶劣的气味,而且只感觉入水口处似乎源源不断有这种黑油涌进来,水面上已经厚厚一层,而且它扩散的非常快速……
而且几乎无孔不入。
大梁城内引活水,各个沟渠都有人疏通,水流速度并不慢,而这种黑油本身一遇到水面就会迅速扩散,再跟着水流一起浮动,几乎各个坊市内的暗渠水道都已经布满了这种黑油,而死鱼死鸟更在水面上成片。
而也有人试图打水上来撇掉黑油,结果那剩下的水也看起来仍有异味杂物,底下还有黑色渣滓,根本不像是能喝的样子。
负黍君问向当年帮助建造大梁城的老官吏:“那为什么活水没有把这些黑油给冲走!”
那老官吏颤颤巍巍道:“因为排水的河道上头都有青铜门拦截,就是为了防止小船潜入,或者有人凫水进城啊!而且那些青铜门的下沿都是在水里的,就算是枯水期,也不会露出水面造成缝隙,而这些黑油,都是浮在水面上的!全都被拦住了,根本不可能流出去!”
负黍君咬牙切齿: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那个小楚王,不可能不用诡计!那你说,现在该怎么办?”
老官吏:“看样子,很有可能是外头的大军从进水的河道把这些黑油放进来的,我们一定要从入水口拦截,然后把城里的黑油全都捞出来。”
拦截,可怎么拦截还是个问题,水道那么深,想要全堵住也不可能,而且那城内的水就要断了。
负黍君立刻派人去用木板插到水里,紧紧弄上一排,可水道都被修的深不见底,他们却丝毫没拦住黑油,只看着黑油从水底冒了出来。负黍君开始怀疑是楚国早就派水性极佳的士兵,在水底铺了陶管,毕竟八百年前朝歌就有铺设陶管排水,如今咸阳、临淄之类的不少土地紧凑的城市,不能开暗渠,都用陶管排水。
以楚国的国力,随便弄点陶管来把黑油输送进来,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
可是他想派人去查看水底,却发现水面布满黑油,水下半点光都不透,再加上水又脏又浊,下水的士兵根本什么都看不清,更别说找那陶管了。
后来又有人相出用盾牌相接,做成一面巨大的挡板插到水底,阻拦水和陶管运送来的黑油,这法子废了好半天力气,才刚实行,那挡板没撑上三句话的时间,就被入水河道的水压冲垮了。
而回头看去,城内黑油漫起的速度可比打捞黑油快得多,越打捞,油层越厚,而且似乎并没有看到有多少晋楚士兵在忙着输送,反而是看到远远河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。
打捞黑油的行动,只弄得城中百姓满身脏污,道路上房屋上到处都是滴漏的黑油,而且很多暗渠和河道拐弯处,黑油厚的甚至漫上了河岸。
另一边外头晋楚仿佛什么也没做过似的,又再度猛烈攻城,负黍君还不得不派出大量士兵守城,打捞的工作只有少量人去做,看起来就更像是用筷子喝汤用勺子吃面似的无济于补。
但最重要的是,城中将士百姓吃水的问题。作为一座活水城,几乎所有人都取用沟渠河道的水,城中只有两口井,一口还是在宫中。
而全城如此多将士百姓,就要吃那一口井的水。
因为用水问题,守军不得不派兵看管,让将士先用水。可人不吃饭可以,不喝水哪行!
一时间因为吃水问题,大梁城内军民都爆发了几次冲突,逼得一部分百姓没有办法,只能去飘着黑油的河道打水,然后撇掉油去喝那脏水。
因此生病腹痛者也不计其数……
南河人远远在荥阳,并没有去靠近大梁城,但舒还是带兵前往了前线,与商牟联手攻城。消息很快送回了荥阳帐下,狐逑来报,说是大部分石漆都已经通过陶管送入了大梁城内。
当时他还认为陶管运送怕是不能成,但南河提及了一种吸水灌溉,隔山取水的装置,叫渴乌。便是口渴的金乌太阳之意。
几乎只用了上百人,在攻城战的掩盖下,去偷偷潜水铺设。然后利用弯曲的管道,就能将浮在水面上的大船中的石漆,源源不断的吸往陶管另一端的低处。
他也是带着前线的疑问来的:“前头商君只问,何时放火?”
南河摇了摇头:“不用放火。他们越打捞,越会让石漆到处都是,迟早会有人不小心,让它沾了火的。只是……”
狐逑抬眼看她,南河在面具孔洞中的双眼闪了闪,她抿唇道:“只是。大梁城要毁了。也要有无数人因此丧命了。”
但她早在此,就真正理解了所谓的“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”。
以前该难受的已经难受过了,她此刻只是默默的坐在远处的账下,想象着城中的景象。
一切如她所料。
城中水井附近再一次爆发了军民的冲突,夜里在水井周围站岗的将士,不小心将火把掉入了沟渠中,如一点星火窜上了绸缎的衣袍,像火舌舔上了美人长发的发尾,火光猛地窜出去,亮的像是炸开金花一般,瞬间点燃了沟渠,映亮了水井旁每个人惊恐的面容。
但这一切已经阻止不了了。
流火飞速蔓延了整座城池,水面上、地面上、衣服上、墙壁上,几乎所有沾了黑油的地方,都在燃烧!大梁城中湖河一时间成了真正的火海。
这座城市,从未像今天这般光亮。
火浪的热度下,百姓与将士的惊恐来的太慢也太无力。
所有人都在喊:“走水了!灭火灭火——”
可拿什么来灭火,回头看,水面都在燃烧!想要去从燃烧湖里打水,却将带着燃烧黑油的水泼到岸上,只让这天火一般的火舌肆无忌惮的舔上每个角落。
而几天几夜不能休眠的负黍君,刚刚勉强打了个盹,就被手下叫醒。高高的檀宫被整座燃烧的城映亮,灯火通明,他披散着头发,茫然的光着脚从屋中走向长廊,就像走向岩浆四溢的火山口,一身白色单衣被火光染成了橙红。
然而耳畔来的消息,却跟眼前无关。
“卜子杀了咸池,将头颅带回来了!”
负黍君恍惚的回过头去,噩梦里的场景从水淹变为了火烧,但同样都是在星光璀璨的夜里。然而这个卜子依然是在最可怕最无望的情境下啊,救他一命的人。
负黍君朝远处看去,微笑的青年从溢满火光的长廊那头,朝他走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