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银错_第70章(2/2)

出大宫门,太阳明晃晃的,虽热力不足,依旧照得人眼花。她很不适,整个身体几乎全压在铜环身上,铜环毕竟是女人,半抱着她,连台阶都不好下。

金石在辇车前看着,犹豫了下,还是放下马缰迎了过去。

她很虚弱的样子,脸上覆着一层薄汗,似乎迈不动步子了。他伸手来接,打横把她抱了起来。她迟钝地看他一眼,嘴唇翕动,没能发出声音。

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惦记着男女有别吧,她是尊贵的公主,一个臭千户,怎么配近她的身。他没理会,稳稳把她送进车里,转身命校尉先行回府传话,把府里待命的医正和医女都召集起来,以便为殿下会诊。

辇车动起来,他坐在马上回头望,车门里静悄悄,公主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。

细想想,确实觉得她可怜。怀着身孕的女人,本该花儿一样地活着,她却天天忧思,日日牵挂。没有丈夫在身边挡风遮雨,她要一个人面对变故,她曾经是孝宗皇帝的心头肉,现在过成了这样,不知黄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。

婉婉蜷在锦垫上,一阵阵觉得冷将上来,从小腿肚开始,蔓延到腿根,蔓延到腰腹。她隐隐觉得不大好,紧攥着两手,手心里满是汗,指缝都濡湿了。她想叫人,不知道该叫谁,心里凄凉又慌张,只盼快点到家,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。

辇车终于停下来,她动不了,下不了车。车门打开时,凉风扑面而来,她打了个寒噤。铜环惊惶叫她,她伏在垫子上,连喘息都带着颤抖。金石又把她抱出来,平托着,尽量让她伸展腰身。她轻轻嗫嚅了句“肚子疼”,他听在耳里,心悸不已。

二门内乱作一团,卧房里脚步声匆促,她躺在床上,感觉身体是腾空的,仿佛魂魄随时会离开躯壳。医正给她诊脉,诊完过后到外间开方子,李嬷嬷问他情况怎么样,医正低声说话,不知说了些什么,她的奶妈子呜咽起来,“我可怜的……”

她很害怕,想抱一抱肚子,可惜抬不起手。落地罩外人来人往,她静静卧在那里,药吊子咕咚咕咚作响,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中药的香味。

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,她想起批命的那句“六亲皆无靠”,顿时泪如潮涌。罢了罢了,缘浅亦由他吧,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。隐隐约约的痛,其实倒不怎么剧烈,不过提腰及腹,钝钝的,痛起来像戏台上擂鼓,浩浩的一片,然后又平静下来。她知道不妙,总还留着一丝希望,就这么延挨着,喝点药,说不定能挺过去。可是天黑了,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于窗棂上,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。伴随着小酉的一声“见红了”,有什么从她体内剥离,她挽留不住,身体一下子空了。

是个男孩儿,她们没让她看一眼,就匆匆处理掉了。婉婉还记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动,他已经是个活络的好孩子了。可惜她没能照顾好他,他死了。

张嬷嬷在边上守着她,抚摸她的头发,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。她急切地叫了声殿下,颤声说:“你还年轻呐,滑了一胎不要紧,养结实身子,还能再怀。”

她嗯了声,“是啊……可我觉得对不起良时,没脸见他了。”

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鬓角,张嬷嬷替她掖泪都来不及,只能不迭安慰着:“王爷不会怪你的,这也是形势逼人。你听我说,小月子里不能哭,哭了会瞎的。好孩子,你擎小儿吃我的奶,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,你这样,比割我的肉还疼。你要嬷儿怎么样呢,要是能换回小世子的命,我这就死去也成啊。”

然而再多的话都是无用,悲痛止不住,泪也止不住。她闭上眼睛,眼前都是良时的泪眼。如果他知道了消息会怎么样?会怨她吧?她这么没用,连孩子都保不住。二哥哥拿嫡子牵制南苑的计划也要落空了,一个病怏怏的妹妹,人家还稀罕吗?

那厢老五的飞鸽传书到了,长公主力保南苑,舌战内阁,以至于伤了胎气,孩子没了,据说是个男胎……

他站在日光下,脸色铁青。

心就像个容器,装满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,一把利刃无情翻搅起来,搅得他血肉模糊,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。

他的一生,并不平静。南苑经历过太多风浪,自从太王爷把爵位传到他手上,他没有一天是松懈的。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,他都可以咬牙坚持住,可这次怎么办?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,他的女人,他的儿子,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。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,是他考虑得太多,如果早一点发起战争,也许婉婉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。五个月的孩子小产,她有多痛,他不敢想象。他恨大邺、恨慕容高巩,恨那个龌龊的朝廷,更恨他自己。他提着剑在院子里疾走,见什么砍什么,用尽所有力气,把眼前看到的一切统统都毁了。

气血逆行,毛发耸立,离疯大概只有一步之遥了。毁无可毁时方精疲力尽,跪在满地残骸里,狼一样地嚎啕起来。他该哭,必须找个宣泄的途径。他的感情一向不外露,只有在婉婉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。可是他那么爱她和孩子,竟保护不了他们。本想委曲求全伺机而动,结果人算不如天算,慕容高巩再次给了他迎头一击。他的所有怨恨,所有力量都无处倾倒,到底怎么做才能报这血海深仇,怎么做才能让慕容高巩生不如死?他咬着牙,浑身打颤,如果能一脚踏进北京城,他现在就想把那个狗皇帝碎尸万段。

“等咱们攻入北京,儿子一定杀光慕容家的人,为额涅和小弟弟报仇!”澜舟到这时候才敢上来劝他,跪在他父亲面前抽泣,“阿玛节哀,您要保重身子接额涅回来。您现在这样,让额涅知道了多伤心。”

他头发散乱,狼狈不堪,澜舟从没见过父亲这种模样,真把他吓着了。他尝试上前搀扶他,才知道父亲像山一样,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。他也可惜这个没降生的兄弟,虽然悲伤,痛苦不及父亲之万一。他只有劝他,甚至带着些怂恿的味道敲边鼓:“阿玛,时候到了,咱们调兵吧,汇拢兵马,直指北京。”

冲冠一怒为红颜,这是最好的导火线。澜舟本以为他阿玛会毫不犹豫发出帅令,可是他竟奇迹般地冷静下来,慢慢站起身,立在一地枯枝间摇头:“古往今来,多少战事因一时意气弄得全军覆没,我不动兵戈,不表示会坐以待毙。以前姿态摆得太高,有现成的武器不加以利用,现在看来真是傻。”

他所谓的武器,自然是指镇安王。王鼎这人是一介莽夫,要论谋略,若是没有身边幕僚,他早死了八百回了。只要点滴渗透进他的智囊团,稍加鼓动就能让他乱了方寸。兵家最一本万利的,就是借刀杀人,到时候看戏的不怕事大,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,转头和他通力合作,也未为不可。